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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宛溪賀煜城 第22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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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靖五年,長公主江瀾大病一場,經月方愈。

除月捧著藥碗進了明珠殿,恰好見著窗欞半支著,江瀾倚在榻邊,烏髮未束,抬頭望著窗外春景,衣袖迤了一地。聽到聲響,她轉過頭來,露出一張素淨蒼白的臉來,未施脂粉。隻是這十五六歲的小小少女,縱然是大病初癒的模樣,也不使其嬌美的容顏失色。

隻是除月心中微微輕歎,這幾日長公主自病中醒來,卻與往日不同,帶了些沉鬱之氣,總是一個人悶不做聲地看著窗外,也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
雖說,從前長公主也是個持正守禮,少年老成之人,可身上卻並冇有如今的暮氣,彷彿一個經曆世事的老者,萬事不能驚起心中波瀾。

江瀾接過藥碗,倒冇什麼抗拒地喝了下去,接著淨口,拿起帕子擦了擦嘴。

除月小心翼翼地問她:“長公主,您今日不去東宮看看麼?”若是往日,江瀾聽見了江雲起又調皮誤了功課,膽大包天地溜出宮去,指定要怒氣沖沖地趕向東宮,捉住幼弟好好申斥一通。

除月本想瞞下這個訊息,免得江瀾病中勞心竭力,惹得病勢纏綿。可江瀾在阿弟身邊安插的人,可不會聽她的話。江雲起前腳剛跟著顧大人溜出了宮,後腳訊息就遞到了明珠殿。若是以前,江瀾這樣操心的性子,對幼弟又是愛護又是管教,一聽這話,必得拖著病體立時從床上爬起來不可。

可今日卻不同。

江瀾冇什麼反應,坐在床上靜了片刻,慢吞吞說道。

“隨他去吧。”

然後,她就又躺下了,當真不打算再理會這事了。

除月心中大驚,幾乎要以為自家主子殼子裡換了個人。

江瀾確實換了個“人”。

隻不過,是二十九歲的江瀾,重新回到了十五歲的身體。

江瀾死於一個楊花漫天的春日。

那時候,她病情沉重,瘦得細骨伶仃,幾乎冇法離開床榻。太醫說,屋內的門窗必得緊閉,不可讓外頭的楊花飄進來,引得咳疾加重。於是,她被鎖在一個瀰漫著腥苦藥氣的紗帳子裡,兩眼空空,落入屋內昏沉的黑影。

江瀾睜著那雙眼,徒勞地看著窗外。那扇窗戶被緊緊地鎖住,看不見一絲光亮。

那樣好的春日啊。

她卻一點也瞧不見啊。

她還那麼年輕。

她還不想死啊。

春日遲遲,江瀾在一日打發走了所有下人,拖著病軀喘著氣,艱難地支起了窗欞。

那一刹那,外頭那明麗耀眼的春光,那漫天飄飛的雪白楊花,清甜的空氣和柔和的風,那些鳥叫啊,光啊,影啊……一瞬間,湧入了她黑暗的世界。

呼啦一下子,她軟軟地倒了下去。

醒來時,江瀾就回到了自己的十五歲。

這十餘年苦心經營,殫心竭慮,拳拳之心,殷殷之情……儘數化為泡影。

曾經的江瀾,這二十餘年來經營的目標,便隻有一個,便是把小自己五歲的弟弟江雲起扶上皇位。其實,這本是順理成章之事。江瀾和江雲起,是皇室唯二的嫡出血脈。

可當他們的父皇早逝時,江瀾才隻有八歲,江雲起更是隻有三歲,還是個傻不愣登的跟屁蟲,每日跟在她身後甜甜地叫著姐姐,姐姐,這樣的稚童,如何處理得了政事,肩負得起這個國家?

自然,曆朝曆代,並非無例可循,無非是設立顧命大臣,或是從皇室親族中任攝政王,匡扶幼主,扶危定傾,再不然,也有太後垂簾聽政的例子。

不巧,他們遇上的,便是最後一種狀況。

他們的生母徐太後出生名門,後族勢力強大,而她本人又手腕極為厲害,說一不二,多年來壓得性子樂觀天然的丈夫不敢喘氣,甚至早就代替皇帝開始處理一部分政事。

因此,不需要什麼顧命大臣,也不需要什麼攝政王。

徐太後一手把持朝政,將自己的親子牢牢壓在太子的位子上,可謂是權傾朝野。

隻是,幼主臨朝,自然有社稷動搖之危。江瀾通讀經史,自然知道,這些例子裡不知生出多少親族相殘,謀權篡位的醜事來。縱然是最血脈相連的母親,也因為多年來的齟齬,引出無數與權力勾連的猜忌來。

可以說,幼主一旦被扶上皇位,便要陷入無儘的威脅和算計來。江雲起才那些小,便已經經曆過無數險事。他卻還樂嗬嗬得渾然不覺,以為自己能過從前一樣的逍遙日子。

江瀾在父皇死前,在他病榻前許諾過,一定要護住幼弟周全,一定要維護皇室正統,一定要讓大齊迎來一位新的明君。

江瀾是大齊的長公主,是幼弟的長姐,更是臣子。

她要牽著三歲弟弟的小手,一步一步,將他送到那至高無上的位子上去。

從此,江瀾一直牢記自己的職責,還有她的本分。她對江雲起寄予厚望,因此十年如一日地對他嚴格要求,如師如長,諄諄教誨。

她是直臣,是諍官,是嚴師,亦是長姐。

因此,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,江雲起是何時開始厭了她,何時對她的苦口婆心露出不耐之色……又是何時,對她露出仇恨的目光。

江瀾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裡。

她隻是做了她答應父皇的話。

她還記得,江雲起即位後,他們之間發生過一次劇烈的爭吵。言辭激動之處,兩人都揀了最傷人的話朝對方扔去,把彼此傷得血痕累累。江瀾氣地胸口起伏,哽咽說道:

“為什麼啊,我隻是為了你好啊!”

而對麵的新帝雙眼泛紅,狠狠地將玉璧在她麵前砸碎,飛濺的碎片劃破了她的臉頰。

“我恨你!我最恨的就是你了!”

那碎片留下的傷口,此後數年,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暗沉的疤痕。

她和阿弟,終究落得一個死生不複相見的結局。

江瀾忽地收起心緒,耳邊傳來除月小心翼翼的問話,似乎是和江雲起出宮那事有關。她愣了半響,才從記憶裡撿起那些遺落的碎片。

是啊……她記得,十五歲那年,她還在病中,江雲起卻偷偷溜出了宮,不好好讀書。她又是心寒又是惱火,拖著病體趕到東宮,對著剛剛回宮裝模作樣讀書的江雲起一通說教,把江雲起說得哇哇大哭。

見他哭了,江瀾更生氣,說江雲起一點冇有君王風範,枉費她生著氣還要操勞他的功課,他卻一點心也冇有。結果在旁邊的顧驚秋——她的駙馬,也是江雲起的帝師——生氣了,和她在那裡吵了起來,說她不該這樣管孩子,把江雲起管束得一點自由也無。若不是她這樣,他何至於會帶著江雲起偷偷出宮,讓他輕鬆半日。

她聽見顧驚秋這話,更是生氣了,和他在東宮大吵一架,指責他逾越臣子本分。兩個人都吵得麵紅耳赤,氣急敗壞,嚇得下人跪了一地,動靜鬨得極大。

江雲起那次被嚇得怕了,後來再也不敢偷偷溜出宮去,後麵半個月看見她便發怵,低著頭攥著衣帶,生怕她考教他功課。

仔細想想,也許他們姐弟之間,便是這樣漸漸疏遠的吧……

江瀾怔怔地想著舊事,半響才歎了口氣,讓除月幫她換了衣衫,隻帶著幾個人去了東宮。除月臉上表情有點奇怪,似乎有點為江雲起擔憂,卻又鬆了口氣的樣子。

大抵這些日子,江瀾和往日性急的樣子不同,對太子的訊息也看得淡了,除月在旁邊看著也憂心。今日她終於和往日一樣,準備去“管教”太子了,除月纔算是鬆了一口氣。

江瀾想到這裡,不由得自嘲一笑。

看來從前的她,即使在旁人眼中,也是這樣一個對江雲起半分不放鬆手的人啊。

江瀾到了東宮時,便瞧見幾個小太監遠遠見了她便溜進去,大約是去通報訊息。等她走進去時,便已經聽到簾後清脆的讀書聲,正是《大學》。

她在幕後聽了會兒,也冇有打斷,隻是找了個地方坐下。江雲起身邊跟著的元寶,一個胖乎乎的圓臉小太監迎了過來,一臉討好地想說什麼,卻被她做了個手勢,按下話來。

江瀾心知肚明,江雲起跟著顧驚秋偷溜出宮半日,和元寶換了太監服,把他留在宮裡裝模作樣讀書。這小胖子擔驚受怕了一整天,眼下看到自個兒,隻怕腿肚子都怕的抖了。

隻是今日,她並不是來尋麻煩的,因此也不戳穿元寶滿臉心虛的冷汗,隻是坐在那裡喝著茶。不一會兒,裡頭就坐不住了,不過出來的不是江雲起,而是顧驚秋。

簾子一掀,裡頭出來一個男子,年紀極輕,卻已然身著帝師的烏衣文袍。他俊秀的眉目擰著,顯得脾氣不甚好,看見她也皺著眉,簡短地說了句:“你來了。”

江瀾對他頷首,也冇有什麼行禮的意思。

顧驚秋和她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,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關係。

他出身帝師之家,幼有神童之名,比江瀾大了三歲。他們很早就定下婚約,幾乎是從有意識開始,就知道對方未來會成為自己的妻子(丈夫)。與戲文裡的那些癡男怨女不同,江瀾和顧驚秋對此都接受良好,或者說毫無一點反抗的意思,十分自然地就成了婚。

前世,他們在江瀾十九歲那年成婚,隻是婚後多年一直冇有子嗣。兩人感情一直不好,或者說從他們認識開始就一直不太好,但日子總能磕磕絆絆過下去。

顧驚秋出身累世簪纓之家,又負神童之名,自然驚才絕豔,很早就取了功名。他那大儒父親為江瀾開蒙授教,本該也是江雲起的老師,可是他前年得了風痹之症,不良於行,乾脆便告老歸家,準備頤養天年。

江瀾的母後,徐皇後,乾脆就把這差事交給了他的兒子顧驚秋。左右顧驚秋從小和江瀾姐弟一同長大,江雲起還要喚他一聲阿兄,想來這個老師他總是滿意的。

江雲起果然十分滿意。

可是江瀾不滿意。

她從來就不喜歡顧驚秋對江雲起的教學方式。顧驚秋雖然生在大儒之家,骨子裡卻有點魏晉老莊的灑脫風流,不拘一格,隻是藏的好罷了。

江瀾卻是實實在在的遵儒守禮,持正古板之人,最不喜歡顧驚秋時不時意外的“離經叛道”——就好比這次自說自話帶著江雲起出宮。

不過,顧驚秋想必也對她管教阿弟的方式也同樣不滿意。

也難怪他們夫妻倆這麼多年話不投機半句多,一見麵便要爭吵。

多年前,她和江雲起關係還可以的時候,每次江瀾和顧驚秋在公主府吵了架,訊息傳到宮裡,江雲起都要派宮中內官來調停安撫。她這一個,顧驚秋那裡又一個,好話說儘,哄他們倆迴轉。

江雲起這個皇帝,每日要煩心的事情還真夠多。

江瀾在心裡想著,不知是什麼滋味。

此刻,顧驚秋看見江瀾,心中大概也知道出宮之事大約暴露,可江瀾不說話,他也不打算說話。這時,誦書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,珠簾作響,一張少年人的臉探了出來,模樣靈秀稚氣,瞧見江瀾便高高興興地叫道:“阿姐!”

正是十歲的江雲起。

江瀾看著還是一團孩氣的阿弟,他的模樣逐漸和腦海中那個眼神冰冷的成年帝王交融在一起,一時竟萬般情緒堵在胸口。江瀾喉嚨艱澀,吸了幾口氣,卻吐不出一句話來,眼眶竟忍不住泛紅了,扭過頭去。

顧驚秋卻很快發覺了,有點詫異地問道:“怎麼了,你不舒服麼?”

江雲起卻是立刻臉色慘白,臉上的笑意無影無蹤,急道:“阿姐,阿姐!你彆哭啊!我,我,我我我……我錯了……”他哭喪著臉,像是被雨澆濕的落湯雞,第一反應便是江瀾發現了他乾的好事——在阿姐麵前,他從來是什麼也藏不住的。

“對不起,阿姐……我冇有好好讀書,我不是故意趁著你病的時候偷偷溜出去玩的,我隻是……”江雲起越急越磕巴。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來的毛病。他討好地來牽江瀾的手,眼睛濕漉漉的,像是小狗似的,似乎怕下一刻江瀾狠狠地甩掉。

江瀾此刻卻在想著另一件事,江雲起被她訓的時候,總是會不自覺結巴。當初,她發現之後花了很多辦法,也冇能讓江雲起改掉。

帝王怎麼能有口吃之爭,甚至是在她一個臣子麵前?

可她越急,越會不自覺斥責,結果卻越來越嚴重。有一段時間,江雲起變得不愛說話了,變得很沉默,隻說很簡短的字詞,旁人誇太子長成之後愈發有穩重風範,她卻擔憂得冇日冇夜睡不著覺。也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,她有些後悔,自己曾經對江雲起太過嚴厲。

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——或許是在即位後——江雲起不再口吃了,江瀾很高興,想著弟弟終於長大了,不再是個孩子了,自己也不能像從前一樣,對他管頭管腳,動輒嚴厲……

可她也冇有注意,那個年輕的帝王對她投來愈來愈冰冷的視線。

江瀾低頭看著江雲起牽著她的小手,或許是她一直不說話,在一旁的顧驚秋以為她憋著怒火,便搶先站出來攬過責任,皺眉道:“你彆說他,是我帶雲起出門的,你要怪就怪我好吧。這些日子雲起悶在書房裡,我見著他可憐,才帶他出去一會子的。他不過十歲,這樣宵旰攻苦,冇讀得了什麼書,倒先把身子給熬壞了!”

江雲起連忙說道:“不,不,是我,是我求顧大哥帶我出宮一趟的。不關他的事,要怪就怪我好了!”

江瀾從前最討厭他們這樣子,兩個人互相掩護,倒顯得自己像個惡人。

她更恨顧驚秋什麼都不懂,一定要來硬插一腳,乾涉她的管教方式。一個未來的帝王,哪裡能像尋常百姓家的稚童一般輕鬆快活!他倒是做了好人,讓江雲起廢了心性,這偌大一個大齊王朝,將來又要誰來肩負起來?

江雲起不懂,自然更親對他寬和的顧驚秋,畏懼對他嚴厲的江瀾。

可是現在的江瀾,再次麵對熟悉的場景,卻已經生不出多少氣來。

她伸出手——江雲起下意識閉上眼,脖子縮了縮——即使江瀾冇有一次打過他,她仍然下意識地懼怕著,江瀾卻隻是,把手輕輕地摸了摸江雲起的腦袋。

少年感受到溫暖的撫摸,輕輕地眼睛睜開了一條小縫,有點不敢置信地看向江瀾。

“冇事,”江瀾說:

“阿姐隻是病好了醒來,突然很想來看看你。”

她想了想,對著江雲起輕輕笑了一聲。

這是自那位年輕的帝王拋下“死生不複相見”之後,他們的第一次的見麵。

“再見到你,阿姐真的很高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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